3.
莫德特是家里的二儿子。
他的父亲是个刻板严肃的人，因为某些旁人无法理解的原因，比起女儿，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更想要的是一个能够扛起大任的儿子。
理所应当的，在莫德特的母亲生下第一个女儿后，那个重男轻女的男人对女婴的诞生并不满意。
几乎没有迟疑，他立刻决定再生第二个孩子。
第二次的生育仍然十分顺利，二儿子莫德特很快就作为男性诞生，皆大欢喜的结局就这么到来了。
但很快，男人就发现，自己的儿子似乎先天体质存在缺陷；莫德特7岁那年的时候，当其它灰风同龄的小孩子都已经能够蹦蹦跳跳，扛着农具在田地里一通乱戳的时候，莫德特连拿起家里的铁锅都有些费劲。
并且，莫德特并不喜欢运动和跑跳，反而是尤为中意观察那些毫无意义的花花草草、昆虫蛇鸟；发育也十分缓慢，不管吃多少肉，都是那副干瘦干瘦的样子。
这又让男人变得不满。
他多次在莫德特面前重申，他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需要一个能够扛起剑和盾的勇猛子嗣。
但不擅长的事情就是不擅长，即使再如何指导与锻炼莫德特，甚至是诸于暴力与打骂，这个喜欢静静观察世界的孩子也并没有成为他想象之中的，那个能够扛着大捆麦秆行走如风的人。
于是，他又决定要第三个孩子。
简直就像是要折磨那个男人似的，很快，莫德特的妹妹诞生了。
这更加让那个男人捶胸顿足，脑海里的强烈愿景逐渐向偏执的方向发展。
他对女神破口大骂，并急迫的想要继续自己的偏执。
但，正如神之箴言所言，“女神从不给投机者第四次机会。”
第三次的生产并不顺利，难产导致的大出血以及腔内压迫同时伤害到了三女儿和母亲自己。
虽然在生产当时救回一口气来，但莫德特的母亲还是不幸死于难产后的痊愈期并发症。
严重的败血症和病毒感染夺去了她的生命，让她死在了痛苦的辗转与高烧之中。
那个男人因为现实而呆滞。
在最后的最后，现实用如此惨痛的教训击碎了他的执念。
他也在后悔中明白过来。
女神没有，也不会给他另一次机会。
·
说到回家之后第一件事情，那当然是与姐姐以及妹妹们重聚。
在商学院里，每当提起自己的家庭结构的时候，莫德特无奈的语气都会引来一连串毫不客气的嘘声。
这些来自男性化家族或者有着严苛条款的商会的公子哥们都一致认为，像是莫德特这种毫无概念的说着：“诶呀，你是不知道，有姐有妹超烦的。”的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毫无疑问是死刑。
至少对于他们来说，女性的同辈，实在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嘿嘿！看看，乡下来的商业天才又在感叹自己的姐妹了。”
这样的话可不是第一次在莫德特的耳边响起了。
他们当然是在开玩笑，几乎没有人把莫德特这个乡下人当做威胁或是敌人——因为那样做很掉份子。
虽然口头上的嘲笑少不了，可那都是非常正常的纨绔行径，莫德特都能一笑而过。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莫德特这样的发言完全是客套话，他只不过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那些纨绔子弟探讨太多而已。
因为那两姐妹对自己而言，意味着太多太多。
“莫尔，你怎么又是这样子的表情啊，见你姐姐妹妹的时候难道就不能高兴点吗？”
菲尔德抱着莫德特小跑着，轻松的像是抱着一只猫咪或者小狗。
虽然知道民兵的选拔相当严苛，自己的体质也严重不达标，可这样被别人抓着随意晃荡的事实，还是让莫德特倍感无奈。
“我哪有不高兴啊，叔，都是你的错觉——还有，那个小名能不能别叫了，我已经在安特卫普接受过施洗，现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将翻滚着的感情重新埋回心底，莫德特整理好表情，对菲尔德的话进行反驳。
“哈哈哈！可别把叔的门牙笑掉咯莫尔，就你这身板，还成年人呢，随便一个10岁小孩就能把你掀飞吧！”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莫德特头痛的叹了口气。
“爸在家里吗。”
然后，简直就像是顺着那声叹息出来的一样，莫德特提出了自己刚刚开始就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哈尔根那个废物还是和以往一样，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不同于刚刚的那股子随意劲，菲尔德的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在别人的儿子面前还真是不留情面。
可在这件事情上，莫德特也找不到很好的反驳手段，只能再度叹气。
对于父亲，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有些时候甚至觉得，邻居的评价或许并没有出差错。
“莫尔，你可别再在你叔面前提你那个自己干不好事情，就什么都扔给下一代的狗废物，叔对他的看法和你当年去王都时候的观点一样。”
菲尔德停下脚步，认真的看着莫德特说道。
“唉，他毕竟是我父亲.......算了，如果他不在的话，就算了。”
莫德特决定将那些烦心事留到以后再说。
“哼，你小子，是不是想通过转移话题来让你叔把你放下来啊，门都没有！你小子就老老实实的在你叔的臂弯里感受屈辱吧！”
菲尔德突兀的改变了语气，就像是想要强行将刚刚的那股子沉闷完全扭转一样的开起了玩笑。
但心思早已经不在这边的莫德特没有回应菲尔德的努力，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倒退的地面。
路途在略有些沉闷的无言之中一瞬而过。
村子中的土路即将抵达终点，在一路上受到无数村民起哄之后，莫德特才终于能够调整好心态，以阳光的表情迎接自己阔别已久的家。
当那熟悉的红色砖瓦房出现在眼前，莫德特确信，这里没有变化，仍然与自己离家前的样子一模一样。
不同于灰风里那些使用木材进行建筑的屋子，被村民称为「哈尔根大屋」的这个屋子，使用生铁铸造了包括屋梁在内的所有内部框架，并用培土烤实再使用石砖建起承重墙，比起普通的木头房子要坚实很多。
而且，这是莫德特亲手设计的，交给商业联合的第一份高等数学作业。
“她们住的还舒服吧，有没有损坏的记录？”
被菲尔德放下来的莫德特甚至感到了解放一样的舒畅，他扫视着自己的杰作（也许），向菲尔德询问到。
“要是你这哈尔根大屋也能够塌了，那我们的屋子可都得是危楼咯——艾绒！艾绒！你弟弟回来咯！”
还是老样子。
莫德特耸耸肩。
趁着菲尔德叔大声呼喝的这个间隙，莫德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脏不至于跳动的那么迅速。
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拍了拍腰间的包裹袋，莫德特确认了自己携带的东西没有丢失或被自己遗忘。
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在人生地不熟的安特卫普努力如此之久的呢。
虽然也不能排除为了更高的身份与更高的生活环境而努力的利己想法，但果然，一切的源动力还是在于——
自己莫德特，是亏欠了哈尔根家的姐姐与妹妹的。
噗。
就在莫德特期待着那扇半掩着的门扉打开的时候，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后面撞上了自己的腰部。
？
他疑惑的向下看去。
“哥！”
但很快，喜悦就完全不受肌肉控制的攀上了脸庞。
虽然莫德特很想让自己变得威严一点，可如果肌肉不受控制的话——哈，还是算了吧。
“芙娜！在家里有没有听姐姐的话？有没有调皮啊？”
转过身，那哈尔根家特有的深黑发色就映入眼帘，在莫德特的身上拱了几下后，梳着俏皮羊角辫的女孩抬起头，用扑闪着渴望神色的大眼睛紧盯着莫德特的腰包。
“哥！特产！”
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哈尔根的小妹妹，芙娜·哈尔根只是神色兴奋的摇晃着自己哥哥的衣摆，似乎为莫德特承诺的土特产期待了许久。
“.......在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回答下哥哥的问题吗。”
莫德特苦笑起来。
芙娜可能确实没办法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至少没办法流利的做到。
“哥！哥！”
欢脱的蹦跳着，脸上还长着细小绒毛的芙娜反复重复着一个单字，紧紧的攥着莫德特的衣服。
莫德特的笑容变得苦涩。
“好好好，芙娜乖哦，哥给你拿特产。”
自己的妹妹本应该是个漂亮、欢快而且正常的孩子。
即使穿着土气的旧衣服，芙娜也仍展现出她从母亲那里所继承的优秀容貌。
她有着她这个年龄应该拥有的一切可爱之处。
五官标致，肌肤白皙，那稍微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嘟起来有着激发人类母性的效用；哈尔根家特有的黑色发丝靓丽柔顺且触感极好；有着健康感的四肢有力兼顾着美丽和活力。
芙娜与莫德特在城里见到的那些贵族小姐们而言也丝毫不逞多让。
毫无疑问，她长大之后一定会是位美丽的女士。
但同样，这特立独行的偏执与幼稚也暴露出她的先天缺憾。
她今年已经10岁了。
母亲难产导致的缺氧伤害到了她的大脑，虽然勉强活了过来，但智力的损伤一辈子也没办法修复。
那是因为父亲的执念所导致的悲剧，但同时，也是自己的无能所导致的本可以避免的事故。
如果自己有那份持剑与盾的天赋的话，芙娜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关于这一点，莫德特是绝不会听别人的劝阻或是开解的。
但，这一切都会在此刻结束。
今天，就是为一切划上句号的日子。
“登登！看看这是什么，芙娜。”
莫德特从腰间的包裹里拿出了自己为芙娜准备好的礼物。
“哦！哦！漂亮的石头！”
芙娜开心的咧起嘴，踮起脚想去触碰那散发着迷人光泽的蓝色半透明晶体。
“别急别急，这就是送给你的。”
莫德特温柔的笑着，将水晶递给了她。
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反射着那瑰丽的蓝色，阳光下的这颗不规则晶体简直就像是无价之宝那般令人赞叹不已。
芙娜仔细的端详片刻后就将其紧紧的抱在了怀里，之后，还不忘亲昵的将头埋进莫德特的衣服里，就像是躺在床上那样拱来拱去。
“喂喂，哥一路上出了汗的，还没洗澡呢！脏的很。”
莫德特哭笑不得的将妹妹环入怀中。
“呜呜，芙娜不怕！”
“这原本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面对自己妹妹纯真的面庞，莫德特只能怜爱的抚摸着她的脑袋，并将希望寄托在这颗水晶上。
这可是奇迹之石。
“「女神泪」！莫尔！你这次去王都是挖了先王的王陵吗？我的天！芙娜，可千万别把那水晶摔到地上了！”
“嗯！记住了！”
原本在一旁围观兄妹团聚的菲尔德发出一声怪叫，像是发现了一大块黄金一样，对芙娜百般叮咛。
而芙娜也不假思索的点头，示意自己完全理解了菲尔德的意思。
“拜托，叔，女神泪这样的称呼只是俚语而已，这是北波西王国蓝色魔力水晶，正式的名称应该是「水元素魔力水晶」——不过的确有派拉女神大人的眼泪那么贵就是了。”
莫德特一把将怀里的芙娜抱起来，向大惊小怪的菲尔德解释道。
蕴含水元素的这个原矿石虽然在价格上无法与经过魔法程序提炼后的纯元素石相提并论，但即便如此，与魔法相关的东西全都价格不菲，这样的事实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就这么一颗半径20公分，纯度5的原矿，就花去了莫德特一大半的商会奖学金以及琐碎手工制品得来的售贩所得。
要知道，莫德特的毕业成绩名列前茅，平日的奖学金也自然数目可观。
不过嘛.......
他看着嘻嘻笑着的芙娜，心底满是欣慰。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
只要这颗水晶能够帮助到芙娜的话，无论多少钱自己都会努力的。
这正是自己送给妹妹的最好礼物，或者说用于补偿她的赎罪补偿。
「魔力水晶」，这正是女神给予人类以拯救世界、创造奇迹的万能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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